洪水围困涿州72小时

突袭涿州的这场大水让当地一位75岁老人忆起往事。整整60年前的8月，保定地区也遭遇了特大洪水，他用手比划着记忆中的水位，说这次比上次严重得多。

8月2日和3日，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乘坐冲锋舟从涿州城北的东仙坡镇进入重灾区域，沿着107国道向南行进超过5公里，四周一片泽国。被困位置深远的村民站在数米高的建筑棚顶上等船来，那时已是洪水倾泻而下的第三天。

【资料图】

河北涿州是一座被水系环绕的城市，六条河流交汇于此，北拒马河的分支穿过107国道沿线上多座村落。7月29日起，台风“杜苏芮”带来的降雨，让北京三天下了一整年的量。同一时间，涿州多个乡镇、街道降水量均超300毫米，7月31日晚间，涿州市所有河流启动红色预警，防洪进入紧急状态，随着上游河道行洪，洪水裹挟大雨汇集到北京以南的涿州。

8月2日晚，河北省水利厅副厅长李娜介绍称，北拒马河上游来水最大洪峰达到4500立方米每秒，同时还有北京市房山区来水，琉璃河和小清河这两条河来水也超过了3000立方米每秒，多股水在涿州汇入，对涿州的防洪带来很大影响，可以用“水漫涿州”来形容。

▲8月3日中午，来自山东莱芜的三支救援队出发进村营救群众。 图片来源/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

据官方信息，涿州常住人口60余万，截至8月1日10时，涿州全市受灾人数已超13万人，受灾面积200余平方公里。

当地村民向记者回忆，7月31日晚，半小时内涨水一米多高，人根本来不及撤离，只能往高处跑。“水来得太突然了，好多人估计都没准备。”印刷厂厂长黄鑫（化名）说，虽然他对洪水的到来早有预判，但200多个堵在厂房门口的沙袋没能抵挡得住这头洪水猛兽，30万册图书和价值千万元的印刷机器至今还泡在水中。

在这场洪灾面前，不论是种地养殖的农民、小本经营的生意人，还是相当规模的企业，都损失惨重。

8月1日傍晚，一支刚刚结束房山救援任务的蓝天救援队，一头扎进涿州境内，还没有明确目的地。刚到东仙坡镇上，他们就被哭喊着求救的村民们团团围住，队长见状当即决定“不走了！”随后几天，各路救援力量纷纷抵达。

8月2日，雨停了。3日，天气闷热，水位快速下降，前一天水淹地带的入口缩进了约一公里。

3日晚，涿州洪灾72小时后，眼看着水位下降，多支来自省外的救援队开始陆续撤离。

洪水猛兽

8月2日中午，在涿州大石桥市场经商的安徽人李勇（化名）走到107国道的干涸路面上，他把记者拦下，第一句话是“手机有信号吗？”身着浅绿色防水衣的李勇刚刚从水里淌出来，一大早光顾着埋头参与救援，还没吃过东西，他急着借手机给自己的号码打个电话。

8月2日凌晨，雨在涿州断断续续下了一夜。前方不远处的受灾区域水深危险，救援人员回忆，最深可达十几米，电线在橡皮艇下过，伸手能摸到路灯，水浅处大型车辆还能勉强露出部分车身，更多的不明物体淹没其中，容易把冲锋舟划破漏气，尤其是遇到急流漩涡时格外凶险。

在第二波救援过程中，李勇就经历过一次冲锋舟破损侧翻。危急时刻救援人员发现一临近的固定物体，他们用手抓住这个公交站候车亭顶部，一起护着3名青少年，在几十厘米宽的空间上硬站了两个小时。

在危机中陷入焦急等待，人的心理感知总会把时间拉长，后来据蓝天救援队队员回忆，大约40多分钟后下一艘冲锋舟就疾驰赶来了。

这次遇险之后，李勇把手机交给家人又返回去帮助更多的人，出来才意识到联系不上家人，且信号时好时坏，打了几遍还是没人接听。

多位村民向记者回忆，在这片广阔的“水域”，7月30日-31日陆续开始断水断电停气，这里成了一座“孤岛”。

越靠近救援现场，记者能明显感知到，开始出现洪水的地方就像有一个隐形而又确定的界限，隔开了通讯信号。近几日，大批被困人员的亲属围在救援队入水口处，他们表示怎么也联系不上灾区的人。直到2日晚上，记者才确认了李勇与家人重聚的消息。

107国道北起北京西城，南至香港，有中国最繁忙的国道之称，到了涿州路段，路过东仙坡镇，紧接着是双塔街道，再往南横跨北拒马河，通往市中心，直插涿州而过。

▲8月2日下午，记者乘冲锋舟过急流时水势汹涌。 图片来源/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

涿州远近闻名的大石桥市场是一家综合市场，就在107国道旁。

7月31日晚近9点，李勇的二手电器店还没打烊，接到姐姐的电话，通知他“家里进水了”。他起初没太在意，不过10分钟的通话时间，眼见着市场里的水也涨了起来。他忙把东西往高处挪，姐姐催促他快走。李勇驾车往南开了10米就开不动了。

李勇告诉记者，他后来才知道越往南走水越深，当天晚上，他坐着接人的铲车撤出，离开前市场里的水位已超过2米深。

涿州是图书出版行业的库房重镇。8月1日晚，中图网在公号上的求救信号成功传到远方。下胡良村一家印刷厂负责人朱立国（化名）介绍，前些年出版社的库房大约有1/3从北京迁至涿州，仅仅是他们村里就有十几家印刷厂。

朱立国说，印刷厂的位置比周边村地势高。7月30日开始下雨，7月31日下午四五点上游的洪水漫了过来。朱立国带领住在厂里的30多个工人用专门为泄洪储备的200多个沙袋和几个吸水的废纸垛，在库房门口堆起高1米的屏障，本以为能拦住大水。

晚上10点左右，半小时内水位突然从膝盖处涨到1.5米高，“人没法再进库房了，3米高的台板上摞起约30万册书，还有几吨重的印刷设备根本不可能挪走。”

朱立国估计，这批图书和设备被淹少说得有近千万元的损失，设备上了保险应该能补偿一部分，但他说：“还好，最重要的是保证了人员安全。”

追水救援

8月1日傍晚，当地村民看到救援队来了。

天津宝坻红十字蓝天救援队队员介绍，他们是第一支来到东仙坡镇的专业救援人员。36岁的队员贾林尧说，因为家人被困多时，很多村民前来求救，天津蓝天救援队督导官、队长刘宏岩当即决定在这里驻扎。

8月2日是连续参与救援的第几天，39岁的队员李克伦想了一阵也没给出答案，他已经对时间没有概念，腕上的石英手表成了摆设，只知道队伍是“追着水跑的”。这支17人的救援力量从7月30日开始，连续转战北京房山区的几个重灾村镇，8月1日接到支援涿州的命令后，傍晚率先抵达东仙坡。

贾林尧告诉记者，1日晚本就天色黯淡，水雾还特别浓重，能见度不足2米，不时能闻到气体泄露的味道，前方水情不明，探路人员回来说“情况特别严重。”在这种恶劣的环境条件下，有时救援一趟就要耗费2个半小时，他们仍然救出十几个孩子，最小的只有3岁。

李勇的姐姐和2个侄子，2日早上正是被这支蓝天救援队救出，当时已在二楼平台上被困一天两夜，“什么东西都没法吃，出来时全身都湿透了。”

8月2日下午3点，上游新闻记者跟随宝坻蓝天救援队的冲锋舟从东仙坡镇政府附近的入水口上船，沿着107国道向南行进。

记者看到，这条双向四车道的公路已经消失在水面之下，洪水深浅不一，道路中央的白色护栏被完全覆盖，根本看不出是公路，水稍浅处时而冒出一小截白色弧形顶部，上面还插着已经歪斜着的指示牌写着“注意安全”。沿途不少家具城和汽贸城，不计其数的私家车在水里倒了个个儿，大货车、铲车、油罐车露出半截车身。猪不知怎么爬上了货车车顶，有的活着有的已经死去，还有的在急流里拼命找躲避之处。

8月2日中午，来自山东莱芜的三支民间救援队也从房山转战到东仙坡镇。先锋应急救援队队长王筱磊介绍，30名队员分别来自先锋救援队、365救援队和雪豹救援队。比起2021年河南水灾，宝坻和莱芜救援队中参与过两地救援的队员都说：“涿州的水大多了，水深、急流更多。”

每支救援队都有冲锋舟的减损。水里的不明漂浮物不知何时就把冲锋舟划破扎烂，破损程度轻的还可以修补船身，严重的连3万元的高端马达也断了。

根据地形、泄洪水流大小和安全隐患的情况判断，贾林尧认为，以他们所接触到的水情来说，房山石楼镇、窦店镇的水情也没有涿州这边严重。

▲8月3日上午，多名村民坐在铲斗里撤离到安全地带。 图片来源/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

今年2月，李克伦参与过土耳其地震救援，各类救援经验丰富。记者乘舟行进时，他是最前方的“攻击手”，负责为后方的操舟手挥动手势提示方向，在渡过急流时用身体的重量压住船头把控方向。

刚刚结束了一个半小时的救援，李克伦坐在凳子上休息，满脸疲惫，前一天他们只休息了三个小时，旁边的另一名队员，脱了鞋袜，脚被泡得发白起皱。

这几日，队长刘宏岩的电话总是占线，救援电话被打爆，刚挂断电话这边对讲机又响了起来。刘宏岩介绍，截至8月2日，从房山到涿州，宝坻蓝天救援队搜救和转移群众一千余人，当地政府给救援队提供相应支持，包括食物和冲锋舟所用燃油。

8月3日上午，增援还在继续进行。记者看到，东仙坡镇入水口处多了一支救援力量，保定应急管理局森林消防支队的一位队员告诉记者，他们来了60多名队员，前两天在涿州其他地方参与救援。

当天中午，天气闷热，宝坻蓝天救援队队员董号玉脸上的汗珠止不住地往下淌。28岁的他一米八多的个头，体格强壮，平时是名中学物理老师，加入蓝天救援队3年，他说，救援队的装备都是队员们“用爱发电”的，“昨天冲锋舟损坏，今天队友又捐了一条。”

损失惨重

在救援队到来前，有些村民本有机会像李勇一样提前脱险，因为不忍心抛弃那些血汗钱换来的牲畜，等水真正涨了上来被迫陷入困境。

107国道旁的三步桥村，有4个60来岁的村民，是吴悦（化名）的两个大爷和大娘，为了守着50头驴和200只羊的“家底”，被困在2楼房间两天两夜。

吴悦告诉记者，她的大爷们本想先把动物转移到安全地带再撤离，铲车和石轮车进村的速度跟不上水涨的速度。在8月2日下午被救出之前，大爷们已经失联了两三天。“没有电也没有蜡烛，到了晚上黑漆漆一片，他们也不敢睡觉，眼睁睁盯着这个水到底是涨还是落，冰箱泡在一楼，两天下来只吃到了漂上来的即食大枣充饥。”情急之下，她在社交平台上四处求助呼救。

“这是家里人半辈子的心血，好不容易攒下一点家底都投资到养殖上面，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损失得有近百万。”吴悦心疼地说。

8月3日下午，记者跟随莱芜的几位救援队队员出发前去三步桥村营救一个病患家庭，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前往同一地点了。

三步桥村已停电停水至少四天，考虑到73岁的老伴儿患有脑溢血后遗症，腿脚不灵便，需要持续服药，一位75岁的大爷坚持不愿撤离，家里还有41岁的儿子，想走但又不能丢下二老不管。

▲8月3日中午，志愿者正在劝说家有患者的七旬老人撤离。 图片来源/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

随行的西仙坡村志愿者和救援队员们费尽口舌劝说：“你们出去就是最大的安全！政府的安置点免费住免费吃喝。”大爷却连连摆手，“我们没事，你们回去吧，我经历过1963年的大水，这个房子的地基就是根据那次大水盖的。”

大爷家的砖房建在一段上坡上，地势较高，门前有个小院，种着豆角、黄瓜、小白菜、韭菜，眼下全都被水淹过烂成一片，根本分辨不出是哪种作物。

患病的大妈颤巍巍走到门前扶着门框，嘴里含糊不清，“我们不出去了，能凑活，家里有吃的，有馒头也有油，可以捡柴火烧火做饭。”

眼见着再一次劝说失败，王筱磊一人操控冲锋舟折回救援队的车上，运来几箱食物和矿泉水。

下胡良村的一家养老院里还有80多名老人没有撤离，他们转移到了2楼和3楼的安全位置。一位老人家属胡莉莉（化名）告诉记者，老人们不太适合出来，“有好多瘫痪动不了的。”

8月2日，因为担心老人饿肚子，胡莉莉和老公从房山驱车几十公里来到东仙坡镇，拜托救援队给养老院运送物资。

矿泉水、火腿肠、点心、面包，八宝粥、卤蛋……胡莉莉和养老院家属群的群友集资买了一千多块钱的物资，“第一批以水为主，13箱矿泉水填满了后备箱，如果能装30箱我肯定装30箱了。”

逐步恢复

8月3日上午，救援队长王筱磊说，前一天来的时候水比这时高出将近两米。北方天气干燥，同时有多条河道分洪，洪水肉眼可见在快速消退。

在107国道东侧的连庄村入水口处水位只漫到小腿肚，冲锋舟的螺旋桨被刮到无法行进，救援队员在水中推拉着冲锋舟前进，这样的水势已不再适合专业救援队进入。那一晚，山东莱芜的救援队按命令撤出涿州。

3日上午，记者再次来到东仙坡镇107国道上的入水口，入水位置比前一天向南推进了一公里，仍有不少居住偏远的村民陆续被救出，有的几十个人坐在铲车的铲斗里，铲车在水中开了3个小时。

11点，来自河南固始的一家六口被宝坻蓝天救援队从双桥街道大石桥村救出，走向救援队的停靠点，其中有一名5岁女孩和一名2岁男孩被队员抱在怀里。看到救援队提前备好的物资，得救的几位大人情绪激动，一伙人忙撕开包装给孩子喂食，小女孩一手拿着小面包，一手举起矿泉水往嘴里灌。

▲8月3日上午，天津宝坻红十字蓝天救援队队员高扬、李克伦抱起被困儿童走到安全地带。 图片来源/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

孩子的姥爷告诉记者，一家人几个月前才从北京来到涿州从事废品回收生意，花3万元一年在村里租了个低矮平房的小院。

7月31日起，洪水不断上涨，他们带着孩子先逃生到货车车斗里，又爬上车顶，最后逃到对面的高层小区，在楼道里待了两三天，靠好心人的救济偶尔吃点东西。

获救后，一家人去附近投亲靠友，临走前救援队员又往孩子妈妈手里塞了一大袋食物。

8月2日白天，朱立国和32名员工乘坐冲锋舟陆续撤离，在北京韩村河一家酒店暂时安置了下来。

8月2日晚，107国道沿路一直延伸到北京房山境内，大大小小的酒店旅馆住满了附近村镇的受灾群众，有水有电的住所满房，靠近灾区有空位的旅馆则断水断电。8月3日上午，记者了解到，部分地区的自来水已经恢复。

莱芜的救援队队员前往三步桥村劝说患病老人的时候，有两位来自东仙坡镇西仙坡村的志愿者姐弟随救援队前往，因为自家村子受损较小，二人自发来到重灾区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包括给救援队联系住处、给安置点的群众捐献物资等。

32岁的弟弟介绍，西仙坡村里的一家物流中心，以前是库房，占地约2000平方米，现在接纳王家坟村约300名村民在此安置，8月3日就运来8车物资，村领导带领村民捐赠，目前吃喝不愁，有被褥可供休息，还通了电。

3天共72小时之后，被洪水覆没的107国道，路面开始逐渐露了出来。

上游新闻记者 张锦 实习生 高晓琪 杜鑫 王昱钦

编辑：徐远哲

责编：郎清湘 王蓉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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