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罗来松：于平凡中见风骨

于平凡中见风骨

——纪念父亲罗万银公

文/罗来松

(资料图)

今年是父亲万银公诞辰一百周年，在我们深切纪念的日子里，把追忆片段汇集起来，是纪念他的音容与功德的最好方式，也有助于后世子孙较全面地了解万银公的一生——他的勤奋、技艺，他的诚信、担当，他的忍辱、宽容。作为一脉相传的后人，我们身上有他的基因，有他的言行风格与心智模式，他的品格与风骨理应成为我们继续创造美好生活的精神动力。

以做篾传家，手艺一流

父亲万银公生于1922年农历二月十六，俩兄弟，他是长兄，弟弟名万有。祖父会宜是四乡八里的篾匠名家，长子万银从小开始学做篾，后来手艺达到与父辈一样的水平，除了做小篾用具，如箩筐、晒折、船篷、菠几、米筛、篮子、蓆子、摇篮等，还做硬篾具，如竹床、片床、竹椅、竹凳、摇床、幼童驾子。万银公几兄弟不到10岁都得学做篾，从打晒折做起，长子、次子都出师独立，手艺依然是当地最好的师傅。未出师的四子、五子也能跟着当半个徒弟用，后来外出念书，彻底放弃了祖传的篾刀。

从1980年代起，篾匠行业日见萎缩，除了少量工艺品，所有产品一概被金属和塑料所取代，慢慢我们的篾匠世家也全部转行了，这是时代变迁的结果，由不得我们。当今是互联网智能年代，发展很快，变迁也很快，转行是新常态，固守原有档口是不行的，我们必须放宽眼界，在专注于手上业务的同时，踩准时机适时调整。

最能代表万银公做篾技术水平的作品很多，举三个例子，一是雁舟软篷，撑开来就像帐篷，不怕湖风吹，抗雨雪，白天卷越来不占位置，很多师傅做不好，软软的撑不住，所以我家几乎垄断了南昌县玉丰渔民的业务。二是箩筐，好看、结实、耐用。三是篾蓆，篾片细长、光洁，要编出花纹，看上去高档、精美，一张好蓆要四五天工夫。到1978年，以篾匠为业大约50年。最远的地方到过鹰潭以南的福建省光泽县山区，常年去南昌市以西的奉新县罗坊、仰山一带。我高二暑假跟兄长去过一次，毕业后跟父亲万银公去过一次。万银公通常6点半起床，一直干到晚上9点半后才休息，每天蹲着干活超过12小时，所以驼背很严重，当然篾产量很高，赚钱可观。1970年代，公社书记月工资约60元，在高产的时候，万银公每天可挣4元，是公社书记的两倍。那时，村里村外篾匠多得是，就算是一流的篾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当一比较起自己来，就会生出一番感慨，原来把工作做到顶尖真是不容易。现在的我们，很多人是本科、硕士，还有博士，分布在很多行业，比如大、中、小、幼的老师；外企国企小微企的工人、技师、管理、营销、售后、总经理、老板；服装行业的设计、制造、管理、定作、销售；行政机关事业单位的后勤、职员、科长、处长、高工；农贸市场零售、运输、批发；研究院所的高工、教授；新兴行业的汽车4S店、房产、牛排、特种配件服务、网店、直播、广告、教育培训、物业管理、资产评估、银行证券，还有种田、捕鱼、摊贩等等。无论在什么岗位，不同学历，不同层级，不同规模，你能做到干哪行爱那行、钻那行、精那行，达到万银公那般“一流的技术”，成为圈子里的最佳，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生，处顺风而发达，处逆境而不倒，让我们一起加油！

不事农活，不理家务

万银公肩不挑担，从不下田。有时生产队要求夏收夏种、冬修水利，他只能帮助煮饭、看晒谷场。记得从1960年代起，为了不去田地干农活，每天宁愿交生产小队1.44元，这是上户一天的工钱，换取次高的工分，大概每天9.8分，年终结算，按年景每10分可得0.5-0.9元，最差的年景是0.20元。虽从不下田地，但有一阵，好像是1968年前后，万银公突然每天5点多起床，拾猪粪，偶尔也会要求儿子们去拾，坚持了几个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想不起来那么多猪粪送哪里去了，至少他是不挑担的，难道是向村里表明“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姿态，再也不在家里加夜班做篾，不赚资本主义的钱？我们想不明白。

万银公处于“男主外，女主内”的旧时代，从不进厨房，没挑过一担井水，那时水井离我们家大约500米，水缸里有没有水他从不过问，那怕是妻子病了，还得是妻子煮饭。他只专注于做篾，其他什么都懒得理，连钱也不管的，往抽屉一丢完事。还有就是在卫生上，能将就则将就，比如妻子说洗儿孙十几个人的衣服，天天多到用担挑，太费时间，他一句话化解：“你傻呀，我教你，扔下水，捞出来，晒干了！”完完全全的废话，怎么实行得了，可能是对付唠叨的语言技巧，体现了他生活中幽默的一面。要是在外面也能有这点幽默，或者后面写到的“一条腿坐牢”的遭遇，就不会出现了。

在这一点上，建议大家不要学万银公。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大多都有一份职业，不管你在家里是什么角色，都要参与家务、乐于煮饭、收拾物品，不能下班回家当甩手掌柜，饭来张口，专吃外卖可乐麦当劳，对身体没有好处，平时还是要带着孩子们学着点，慢慢养成好习惯。

文武兼备，多才多艺

1930年前后，少年万银公拜曾舅公为师，读过5年私塾，学业优秀，深得先生赏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读了。先生再三动员未果，甚是惋惜。先生认为他是块读书的材料，实在不该放弃，好苗子，就不收学费了，但无论说什么好话，就是动员不了。究竟是他本人不想读，还是父母不同意，我们不得而知。在村里，民国年代，万银公算得上有文化的人，能写会算，能写自家的春联，毛笔手抄《跌打损伤医书》好几册，可惜文革时主动烧了。读过书的人，最不愿意毁了自己的习作，可见他安分守己、生怕天上落石子的个性非常牢固，估计也有可能是“一条腿坐牢”带给他的心理阴影。

万银公才艺的名目不少，虽是业余级，但有板有眼，我们很多人都难与他相比，不怕你比他多读了多少年的书。千万不要问，他当年条件是如何的好，他当年基本上都是兴趣牵引下的自学苦练。试想，现今的我们，要上多少名目的培训班，才能捣鼓出他的那般名堂来。先问问自己，再问问子女，我们更会对他多一份敬佩！

万银公一边削篾，一边对学徒和他们的孩子讲一些传记，主要是《说唐》里的《罗通扫北》，因为主角姓罗，他讲得特别自豪。唐太宗被困于木阳城，程咬金回朝搬兵，罗通挂帅扫北，大败敌军，救出太宗。好像也讲过《三国演义》的片断，比如《借东风》，他边讲边唱，我们边听边打晒折。虽说在罗家村里讲传，他没有半点名气，但孩子们听起来很开心，长见识，一晃就是半天。

唱赣剧，是他一辈子的爱好，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一二声，逢年过节，那就一本正经，唱比较完整的曲子。很多戏我们不记得了，只记得《郭子仪拜寿》或者是《打金技》。曲调中偶尔会唱出类似于现代“哆、来、咪”的“柳、工、tiar，思、相、何”，有时会有邻居在场听曲点赞。听说万银公曾当过村里戏班的总导演，自导自演并主唱“打金枝”，说的是唐代名将郭子仪六十花甲庆寿，惟独升平公主缺席，引起众怨，郭暧怒而打了公主。公主哭求唐皇治罪郭暧，郭子仪绑子上殿请罪，唐皇顾大局，非未治罪，反而加封郭暧。皇后劝婿责女，小夫妻消除前隙，和好如初。有人记得他玩过吹笛子，摇头眯眼，非常投入。他一身文艺细胞，妥妥的赣剧发烧友，吹拉弹唱样样都摸过，放到现代可能会在娱乐圈吃饭，要不然当不了土屋里的总导演、锣鼓手、演主角。他的后孙中，如有天生好演唱的，或者更多一些承接了他的特长，务请家长要热心扶持。

万银公习武术，业余受教于傅家塘继岳父。我们常见他打拳、耍棍、舞板凳，样样投入，一般在冬天，估计是既练了武又暖了身。1971年，他去湖南衡阳看望当兵的长子，战士们听说他懂武术，强烈要求演示对打，他年近半百，赢了几个战士。我们村的大力士，曾开玩笑挑战，据说也败于他手下。我们有个序字派的小子，天生好动，花拳绣腿，玩起来不知道累，好像是隔5代的基因传承，这是笑谈。

因为学过武术，所以还懂一点伤科推拿，万银公偶尔会帮熟人按一按，手抄《跌打损伤医书》几册，说明他真的学习过穴位与推拿。略懂风水，听说曾有外地人登门请他看风水，他以不懂而婉拒。猜想，不是他一点不懂，而是可能自认为水平不高、怕误了人家的百年大计、更不想以此为业。但一旦涉及自家，他是要认真看一看的，大概1970年前后，他与次子共同选定了一块宅基地，开工之前，他将一把椅子置于正中，自己坐上去，不断微调角度，突然不动了，满意地说：“就这个方位。”可惜，他从未对我们讲过风水的学问，只是他的那把椅子，让我们加深了对风水这个名字的神奇印象。

记忆中，万银公即使再生气也没有打过我们。长年不知疲倦地劳作，长时间蹲着劳动，不利于肺部舒张与肠胃消化，加之血吸虫作乱，身体在50几岁开始变差。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觉察到他有什么别的毛病，除了后面发现血吸虫，平时也没见他生过什么病，更不要说问寒问暖了。这暴露了我们对孝道的无知，不懂得主动关心、如何关心辛勤的父亲，真的要提请后孙们多加修识。

诚实守信，不贪私财

万银公心很软，毫无贪念。一次南昌县有人买雁舟篷子，收到一叠钞票，当时是1元的，100张一札就是100元。他接过钱，没有核数，随手放进抽屉。几天后对方来问，说发现错将200元当成100元，他说：“没动过，看一下便知。”打开抽屉，拆封一看，果然全是2元一张的，立马退款，还说不好意思没有核对。另一次，他兼生产小队的出纳员，年末结算时多出几元钱，算来算去都一样，会计就说：“肯定是你自己的钱。”后来，终于弄清楚了，尽管我们记不清是什么结论，但他心里就此踏实了。在财富那么短缺的年代，这等事情，对启动贪念必然是很大的诱惑。由是，我们才能想得通，为什么四十多年来，村前村后，对万银公夫妻没有流传半句贬词，也没有留下丝毫亏欠，凡人一辈子能维持这么个结论，是不是非常难得？我们的福气或者依此为源头，一要点赞，二要珍惜，三要学习。

安居是大事，渴望多建房

万银公心头最大的负担，莫过于房子太小。直到1970年代，都是住6柱3间，与弟弟万有公共住，各约40个平方。几个儿子长大如何分家，没房子难讨媳妇。这像一块大石头，一压就是几十年，家人常常能感觉到他对住房的强烈渴望。大概1968年，约以480元的价格，买了一个50平米的小旧房，合10元每平方，是现在城里房价的几千分之一，算是安置了大儿子一家。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四子（也就是笔者本人）、五子先后考上大学，他非常得意，城里的家庭都算难得，他自然觉得自己教子有方，除了个人前途，更因为这俩个儿子不大可能参与那狭窄的40几平米住房的分配，一下子这座大山就消失了！

1986年，那是他过世以后的事，我们以600到800元的价格，将老房子并给了万有公，大约20元每平方，对比1968年，18年房价涨了1倍。而今各位子孙，先后进城住上了高楼大厦，可能人均都不少于40平方，真是想不到世界发展如此之快，万银公要是泉下有知，不知道能唱出多少段赣腔。

生活坎坷，手足情深

万银公自以为手艺好，心高气傲，说话直来直去，左邻右舍呼其外号“暴哨”，容易得罪人。既缺少关系基础，又不善于建立新关系，手头看得紧，还瞧不起他人跑关系找门路。手艺再好也不值钱，比如很难拿到本村、本乡的篾匠业务政府招标，分不到毛竹购买计划票证，想外出找篾匠业务生产队里又不批准。虽说憋屈，闷着脾气大，可我们没见过他与外人的任何争吵，只是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去，没有遮拦而已。

准备坐牢，恐怕是一生中最为揪心的灾难了。时间是1958年春节前后，因为我是1958年农历3月出生，此前已安排出生后如何按性别送人。我们不清楚缘故、罪名、原告、证人、证据，说是他散布了不当言论。正准备随时坐牢，一只脚已经迈进去了，临行鸡也吃了2只，而后宣布无罪，不知是哪级政府开的恩，听说有干部说了好话，讲他有口无心，不算反党。这位干部懂得政策与民情，大恩德，否则我们一家以后的光景将完全改写。

在1960年代初，万银公曾计划到奉新县北岺落户。我们猜想，他肯定不敢报告村政府，报了也不可能批准，结果被村里从开往南昌的轮船上追回，当作逃跑处理。罗家到瑞洪镇码头约3.5公里，就那么一小时的工夫，能被村里及时拦截，可见他的行迹已被人注意，队里的耳目灵敏，而且抓逃的执行力很强。估计万银公是受前几年险些坐牢的影响，被乡村政府另眼相看，干篾匠活难得生产队的允许，体力与技能上又干不了农活，感觉不适合在本地生存，正好奉新县竹子多，有做不完的篾匠业务，于是有了迁徙想法。

说到被歧视，最典型的例子，当数产妇应当有的猪肉票被无故取消，问为什么，答：“你们家不配！”。企图迁徙奉新县，是唯一有价值的应对措施，要是成功了，我们的家史将是另一个演进。由此联想到我们的开村支祖公顺公，1445年从双泉迁徙而来的背景，或有类似的遭遇发生，万银公是公顺公16世后孙，像老祖宗那样萌生迁徙的想法，逻辑上讲得通。

当年万银公未迁成，现在他的儿孙全部迁徙了，虽说迁徙的动力完全不同，他是想缓解生存压力，我们是向往美好未来，是不是也算重现了他当年的愿景。多少年来，我们从未听他亲口讲过这段艰辛与憋屈，五味杂陈，也许他不愿意提及，自觉不是光彩的事，更不想把恩怨向未来传递，或者他更有一些佛家的宽恕情怀，“什么都会过去”，不多年后我们便坦然释怀了！但愿后孙们从中悟出一些追求幸福生活的基本道理，在罗家村是这样，走遍天下也是同理。

临终前，万银公最后的叮嘱是：“小妹的书，尽她读”，想必这是他最最牵挂的大事，虽说我们各有各的情况，但都不敢辜负他的这个嘱咐。这很可能是源于他自己为兄的逻辑，否则他怎么表达得好，叫儿子们像他那样去关爱手足？

在国民政府时期，地方治理差，罗张两族械斗时有发生。估计是1946年的大械斗，万银公与堂兄万金公、堂弟万财公遇到了埋伏，一颗子弹击中万财公臀部，血流如注，万金公、万银公背起万财公往阵后奔去，与对方枪火也就是一、二块地距离，因为目标太大，若是被对方截获必将割头，被枪子击中也是要命，只有兄弟情义的巨大动力才能背得起伤员，迈得开双腿。万财公终身残疾，一条腿短约10厘米，被族人视为英雄。

万银公弟弟万有公7个月早产，个头较小，没有学篾匠，而是念书。这是最好的选择，毕业后当老师，也是多才多艺，唱京剧、拉京胡、画花鸟、写美术字。1953年父母相继过世，当时万银公已是5口人吃饭的家长，弟弟万有17岁，正念师范，万银公几次徒步县城送衣物，一天往返80多公里，“鸡鸣出发鸡鸣归”，真事，这是今天的我们从未走过的长路、难路。为支持弟弟完成学业，他的确尽了为兄之力。当然，他想当个尽责的兄长，一定离不开妻子的理解支持，弟弟万有长期不称嫂嫂而是喊姐姐，非常亲切，说明深耕兄弟情义，说起来两个字，简单，落实起来有点复杂，离不开另一半的付出。

而今，万银公儿孙内内外外一百二十余人，分散在北京、浙江、安徽、湖南、江西、广东6个省区的十几个城市，南北3000公里。空间远隔，不会影响我们对万银公品格风骨的继承发扬，只要记得并愿意学习他的那份心思，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得到，公婆叔婶、兄弟姐妹、甥侄堂表，大家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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